陳大康的《明代商賈與世風》一文[1]分為十五章,前七章以商賈為中心,探討商賈勢力膨脹的原因、經商方式、婚姻等等。後六章集中在社會的變遷,包括衣食住行等方面,以及商業上的詐騙與強盜,在最後結語的部分則探討小說作為史料的意義。
沈萬三與余子俊:抑商政策的興衰
本章以沈萬三秀被流放的例子討論朱元璋重農抑商的政策,明初商人的地位也被歸為社會底層,衣著、器皿都有相關限制。為了防止商賈勢力過大,商業活動受到嚴格的管控,經營商鋪須到官府登記,成為「市籍」。外出經商需要政府批准,領取官府簽發的商引,商引上載明貨品與數量。每個商引付銀一錢,但受到官吏層層壓榨,往往須付出十倍以上的代價。一旦被查獲無商引而經商,重則有殺身之禍。
可是到了明中葉後,壓抑的政策已無法抵擋興盛的商業活動,連北京城的刑部衙門、紫禁城旁都有貿易市集,尤其紫禁城旁的「內市」還專賣高檔商品。成化二十三年,兵部尚書余子俊曾以盜賊猖獗為由,進行居民搜查,沒有商引而到北京的人紛紛被逮捕,北京監獄一下子就人滿為患,但連合法的店鋪也都關閉營業,一則因店中夥計或被抓、或避風頭去了;一則也有抗議的味道。後來造成全城的大騷亂,還有民眾朝余子俊丟石頭,由於適得其反,搜查事件只好草草收場。京城商業的繁盛可以看做是全國的縮影,朱元璋頒布的命令在一百年後已經成為一紙空文,再也無法真的實行了。此後,商業活動又繼續的發展,商賈、商業活動成為社會上重要的角色。
盜賊、稅官與牙行:經商的困難
商賈最擔心的就是在旅途中遇到強盜,有時候甚至是被同行,或是驢夫、船工所害命,小說中常有類似的題材,告誡商人要慎選雇傭對象。因此商賈也須學會藏銀的本領,例如苧麻商人把銀包在麻內,海鮮商人則藏於漁貨底下。政府雖不提倡商業,但盜賊會危害社會治安,故在打擊盜賊方面,官商的立場是一致的。
不過,在維護治安外,朝廷對於商賈就不太友善了。除了書籍等特定商品可以免稅,其餘貨品要徵商業稅,逃稅者要受鞭笞之刑。按規定是三十而取一,但是稅官腐敗,總會巧立名目剝削商賈,原本既稅之物不必再繳,可是許多稅官還是強行徵稅。
商旅與牙行關係密切,一般都是將貨品批發給牙行,再由牙行轉賣給當地零售店。長期的經商過程中,商賈往往會與固定的牙商配合,有時商賈未待貨物售完,就趕作另一批買賣,貨銀就留待下一次收取。牙行給行商提供便利,並從中取得一些利益,這樣也可以加速的資本的周轉。但有些牙行會欺壓人地生疏的行商,隱瞞有利的價格波動,從中侵占行商的利益,有些牙行會要行商承擔損失,甚至賴帳。行商經營有許多困難,坐商也沒有比較輕鬆,在城中經營商鋪,逃不了官員、皂吏的勒索或被刁難,派任苦差。《醒世恆言‧張廷秀逃生救父》記載蘇州商人王憲本是玉器鋪坐商,被指派為「白糧解戶」押送糧船,為了如期抵京,負擔不少運輸費用,又忍受沿路官吏的敲詐,不料返鄉不久後又再度被點為「白糧解戶」。
商賈的婚姻與家庭
商賈的社會地位較低,又常離家在外經商,即使家財萬貫,在組織家庭時也受到歧視,許多人恥於與商賈之家結親,在《古今小說‧金玉奴棒打薄情郎》中,連妓女也有類似的思想,他們平日樂於與富商周旋,在考慮從良時卻未將商賈視為第一目標。
由於娶妻不易,山西晉商有「娶空房」之俗,即不待子返,便為之納婦於家,使得新郎不知新娘樣貌、品行就已娶進門的事體。在成立家室後,由於長時間分隔兩地,小說中常有妻子移情別戀,與人勾搭害死丈夫的事,或者是丈夫歸家時,帶著一個從良的娼妓。對於長年奔波在外的商賈,不乏有人在發售貨物處再組織一個家庭,同時把妓院當作是精神的寄託之處,這往往會導致家庭生活中的矛盾,明中葉以後社會風氣的敗壞,也可以從商人數量的膨脹來考察。
商賈的經商情況
小說中常描寫囤積奇貨而發家的商賈,而故事中的商人不是一病而亡,就是貨品被盜賊一夜搬光,這也反映了人們對商賈的憎恨。不過也不乏受到讚揚,富有商業道德的商賈,《醒世恆言‧徐老僕義憤成家》中的男主角從事商業買賣,隨機應變,聽到漆、米有利潤,便從事這項買賣,且他資本周轉快,又打理好牙行,幾次經商後就賺大錢,這大概就是馮夢龍理想型的商賈。《金瓶梅》中的西門慶的父親原是藥材商人,雖然故事中西門慶累積資本的方式是利用婚姻,但其實他經營也十分精明,一手包辦行商、坐商、牙行的工作,到他死的時候大約累積了十萬兩的巨富。明代中葉以後,確實有這樣大資本的商人,山西、徽州、新安的商幫都是典型的例子。許多人紛紛棄農從商,不但是逐利心態使然,商人無田而免差的不合宜政策也是重要因素之一。
早期的商業資本累積在少數幾種商品上,主要是糧、布、鹽,雖然本意是賺取利差,不過對於各地供需也起了調劑作用。至於坐商則常提到開生藥鋪、當鋪、銀店,提供醫藥、典當的服務。隨著商賈人物的增加,相應的行業也隨之興盛,包括酒樓、茶館、裁縫店、租衣行等。以至於到明後期,各種東西都有可能作為商品販賣,如士子必作的八股文,當時就有人將會試中試的卷子匯編成冊。此外,還有一些商賈進行海外貿易,雖然高利潤,但風險也高,財力雄厚的商賈便組織武裝貿易集團,甚可與官府抗衡。
商賈們相信發財與否,與「旺氣」有關,曾有一則故事假借劉基之口,指出聚集「旺氣」的重要性。而在迷信方面,小說家筆下的商人故事,總圍繞著因果報應,訴說商人取得不義之財後的悲慘下場。但商人們也依據需要,開始了自己的造神運動,所以也有許多故事是商人因為神明保庇而賺錢的,這可視為商人不滿足當前的社會地位,有意透過故事彰顯自己的主宰力。
士與商
商賈在經商的重中,不免要與官員打交道,因此官商的關係是很耐人尋味的。有些官員為了滿足私慾,會向商人敲詐,如何良俊記載嘉靖年間南京的官員設宴多攤派給店家辦理,卻要要求物豐價低。而商人奉承官員也為了自己的利益,包括逃稅、包攬買賣、航運特權等等,此從《金瓶梅》中西門慶勾結官員的種種情況可以略知一二。
商賈與官員一旦結合,可以快速累積財富,收買官員只是一時的手段,商人自己也透過「捐納」進入官場,或是培養子弟讀書,讓各級政府中擁有代理人,經商就能無往不利。另一方面,世風轉變,讀書人本身也有意往商人階級流動,當時許多有關於商賈的故事中,商人的出身竟許多是來自書生,其中固然有巴結富商、斯文掃地者,但這也不全然是負面現象,有些書生出身的商人改行不忘本業,對於商人水準的提高有一定的貢獻。
突破等級體制
朱元璋曾規定各種等級的人都有各樣的衣飾、屋宇,以表現尊卑有序。在服飾方面,商賈的規定尤嚴,只能穿絹、布、雨天不許戴帽,使得早期的商人不敢以服飾炫耀,但成化年間「馬尾裙」大為流行,衝擊了明代呆版的服飾,由於造型太過新穎,遊走祖制邊緣,弘治初年的禁止令竟是以官馬被拔鬃毛,恐誤軍國大計為由。後來服飾的變化也喜歡走法令漏洞,衣服上繡有一些未規定的動物,顏色上做細微的調色,朝廷也放棄了對此的控制。
在飲食方面,顧起元的《客座贅語》記載正統年間南京的飲食還是簡單隨興,後來漸漸的多了客套儀式,到弘治年間的民間請客,動輒要花五、六小時才散會,宴會時總要聘請一批梨園優伶來唱曲,較大規模的宴會還會請來整個戲班,而桌的菜餚水果,不但多且豪華,器皿也是精緻無比。聚會敘情的目的退為次要,排場才是富豪主要彰顯的,彼此間還互相攀比,此可從《金瓶梅》中西門慶宴客的記載窺知。無論商賈,連張居正在奔喪途中,也曾抱怨菜餚不合胃口,嘉靖時期的浙江布政使莫如忠也曾因未妥善款待胡宗憲,而被胡宗憲以犒軍為由勒索十萬兩銀子。
在住宅方面,到明代中後期,工商業者為了擴張營業而改造舊屋,一則故事中記載申時行曾經想要擴建宅第,周圍有一戶賣梳子的不肯搬遷,於是申時總在人前用該戶的梳子,最後該戶賺了大錢,自然就去他處建造新宅了。商賈在貿易發達後,常蓋僭越等級的豪宅,小說中西門慶的住宅無論是外觀、擺飾都是極盡華美。
在移動方面,原先乘轎也是有相關規定的,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能搭乘,可是明中後期,下層紳士、商賈、妓女出外玩樂,都以轎子為交通工具,朝廷曾屢次重申禁令,成化到萬曆年間,等級低的乘轎人看到等級高於自身的人,總會下轎躲避,但不到幾年就故態復萌,這樣陳舊的規定已無法被遵守。會如此氾濫的原因,大概與退休官員重視排場,又將乘轎風氣帶入民間所致。
商賈恃財挑戰禮儀制度,與金錢至上的觀念流行不無關係,五倫的綱常亦受到動搖,《二刻拍案驚奇‧懵教官愛女不受報,窮庠生助師得令終》中的高愚溪沒有了銀子,在三個女兒眼裡就變成無用的老厭物。許多小說中也寫到女子以財擇婿,《二刻拍案驚奇‧程朝奉單遇無頭婦,王通判雙雪不明冤》中的李方哥為了銀子,教唆妻子與富商勾搭。兄弟爭產也成為小說常見的題材,馮夢龍曾以描寫故人交友的情操,比照當時的交友風氣。總之,儒家的倫常觀念,受到金錢勢力衝擊而變質。
買賣詐騙與黑社會
《生綃剪》中的曹復古原也想從事正當買賣,可是半途遇到強盜,身上的錢財劫去了,只好在蘇州改賣假老鼠藥,竟然也賺了一筆,可是他畢竟原來是讀書人,所以打算賺回被劫的銀本後就不賣了。在現實社會中,並不是每個商人都有曹復古這樣的羞恥心,例如在北京城內就有利用迷信的番僧在賣假貨,稱賣的商品是西域來的佛寶,還驚動了錦衣衛來調查。不但金、銀等高級製品有假,較平常的民生必需品也是假貨充斥,如酒摻灰、魚肉灌水、鵝羊吹氣等等,甚至連讀書人用筆、墨、書籍也有許多劣質仿冒品,福建地區更是刻印盜版的中心。大家都討厭假貨,唯獨贗譜受到歡迎,暴發戶們總願意花大錢購買,與高貴的血統附會,由於真譜難得,只好退而買假譜。當偽劣商品在市場流竄時,偽劣的貨幣也同樣在流通,許多江南有許多含銅量不足的私鑄錢,最後人們甚至約定兩塊私鑄錢換一枚好錢,但國家徵稅用銀,私錢氾濫的損失還是由百姓負擔。銀雖也有許多成色不足的,但仍可以合法流通,因此在明末,辨別銀色也成為交易中重要的環節。首府徐階府邸也有熔銀的工場,其製作的七成銀手法高超,連戶部都驗不出來,於是松江府三成的賦稅就被徐階給私吞了。
賣假貨之外,詐騙也是常有的,這些行騙者熟悉人性弱點,又知常人怕打官司,故常能無往不利。因「妖書案」在歷史留名的皦生光本身就是個騙子,他先便宜賣玉鐲給一個縉紳,說是宮中太監家的藏物,待售出後再找人喬裝成官府的人要回玉鐲,向縉紳再索一筆錢說是賄賂官府用,後來縉紳即使知道了這場騙局,怕惹麻煩,也不敢張揚。最常見的詐騙方式是「提罐」,類似煉金術,行騙者索取銀子當作銀母,說能煉金,實際上拿了錢就逃走,一則因為崇信金錢,二則因為迷信,甚至還有人一連被詐騙數次還不覺醒。此外,利用男性貪銀好色的「扎火囤」也十分常見,詐騙的人聽聞有的人要娶妾,便來說合,有時會將貌美的新娘抽換成醜陋的女子,新郎待掀起紅頭蓋才知道受騙,或者是確實娶到所見的美女,但翌日就落跑無蹤,甚至有更遠見的,假新娘住了一段時間,摸清丈夫家中底細後再一網打盡。馮夢龍的小說中京城的騙子最多,但其實各大城市都不少,可說是明中葉商業發達後,加上道德淪喪的結果。
街坊上的光棍無賴,吸收乞丐,拉結成黨,已有當代黑社會的雛型,與騙子不同的是,騙子利用高超的技巧誘人入圈套,且多單獨行動,案發後就轉換地點。但無賴集團常成群活動,肆無忌憚的作案,成為地方上的一霸,甚能與官府抗衡,尤其有些幕後首腦具有功名身分,自然可以打通官員。《金瓶梅》中的西門慶曾派兩名小弟到蔣竹山的店鋪中討債,不但把蔣竹山打一頓,還搶走了店裡藥材,而聞訊趕來的保甲反而把蔣竹山綁起來送官,因為審案的提刑早被西門慶所收買。嘉靖年間在蘇州出現了名為「打行」的黑社會組織,提供打手指定毆人的服務。當時應天、蘇州巡撫翁大立曾整令整頓這類組織,可是都御史行署反而被鋌而走險的惡人攻陷,驚動了朝野,翁大立竟被彈劾撤職。這也反映了明末世風敗壞,社會階級的矛盾,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,加上政府忙於平定外患內亂,為犯罪集團崛起提供了契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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