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是劉子健,〈史學的方法、技術與危機〉[1]的摘要。作者首先提到90年代初期海內外的中國史研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趨勢,一種是討論方法的風氣很盛;一種是思想史的研究風行一時。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談史學方法?作者認為許多談史學方法的書籍,無非就是教導學生把握參考工具、小心考證、精細分析、搭配適當史觀以達成結論。除了這些也沒有其他旁門,因為「歷史是綜合範圍的綜合科學」,研究的範圍、對象不同,不見得有共同的方法。

        在海外有許多新穎的綜合方法,但未必適用於中國史研究。作者以年鑑學派、量化學派與心理學派為例。認為年鑑學派收集資料,加以排比,試尋其關聯與背景,但往往花了莫大力氣,卻無從判其所以然。由於中國歷史變亂相循,資料散失,社會調查不易進行,所以也不必強尋歷史全貌。而量化學派統計數據來綜合各方面的資料,作者認為是可行的,只是必須要有足夠的數據,當前研究中國歷史不能採用的原因在於數據不足。至於心理學派方面,作者以愛力克森(Erik H. Erikson)為例,《青年路德》把心理和行為綜合起來加以分析,將馬丁‧路德(Martin Luther)的史料當成心理診察,一出版即造成轟動,但他以相同方法研究甘地,出版《甘地的真理—好戰的非暴力起源》卻令人失望,因為西方的心理分析不見得適合東方人。

        作者接下來談到嚴耕望在《治史經驗談》論及的「專精」與「博通」[2],揶揄道:「假定不進一步加上實用的定義,有與空談何異?」在「精」方面作者認為治史最好先選擇某一時代,再進而選擇某些方面,但是不能疏忽大背景。在「博」方面則要涉獵其他學科,最理想的方式串聯研究,定個大題目,從各方面去分析,才能達到集體的「博」。不管多精多博,都是相對的,先決條件還是要以題目或問題做中心。作者提到余英時的「史無定法」說[3],認為研究歷史的題材不同,自然沒有一成不變的方法,所以更妥貼地說,應當是「史採佳法」,因題制宜。再更大膽地說,是「因問求法」,如同科學家做實驗一樣,不斷嘗試,終可能走出一條路來。或許有人懷疑,應當先有方法再尋問題。作者認為不對,應先有問題意識再去嘗試,並強調「學問」的「問」尤為要緊,古人治學常以問答形式。用功日久,自會產生新學術、激發新思路,進而去尋求新方法。

在選擇問題的時候,作者化用了社會學家默頓(Robert K. Merton)的「中層」概念[4],表示倘若問題太大,難以照顧首尾,但窄而深的研究意義不大,且收穫有限。套句成語來說:「大題小作,未免可惜。小題大作,那又何必?」而中層題目既可從大處著想,又不會困於細瑣。惟作者強調所謂中層並非硬性,可隨著研究興趣而彈性調整。此外,中層的題目容易產生小題目的副產品,集合起來也能看出大方向,並且偶爾觸發到另一中層,亦可謂別開生面。

        隨後作者以自身治學的經驗,提供了九個技術與多個範例做為後輩參考,擇要列舉如下。一、設分類:即提出一種觀點或角度以觀察其流變。如設儒將為類,可觀察到其的勢力時代愈後則愈盛。或將宋代名儒依思想流派做分類以探查其政治作風。二、鑽小縫:從一極小的例子,試尋找其反映時代狀況。如范仲淹在〈岳陽樓記〉先天下之憂的名言是到了南宋才盛。因〈岳陽樓記〉寫作時,范仲淹已失權外調,直到了南宋,士人才又緬懷其精神。三、顧大勢:做小題目時,不可忽略大勢。如從劉豫降金、元滅南宋、清兵入關等事件可知外族南下,還須靠漢人支持,這是研究征服王朝尤須注意之處。四、抓要點:若題目太大,則先從要點著手。如王安石變法前范仲淹也曾實施「慶曆變法」,其中歐陽脩、韓琦等人曾為要角,卻又拒絕王安石新政,可知北宋中期的士大夫不能只用保守與改革的二分法。五、搶一角:若遇有人研究同一個的大題目,則先搶一小角。再舉王安石變法為例,有人研究雇役、保甲、市易,有一個美國學者即避開中央政府,研究新政的江南農田水利。六、找邊傍:搶不著角,不妨從邊傍下手。如史彌遠的史料不多,官方史料受他控制,但寧波史氏有族譜,戴仁柱(Richard L. Davis)就從此處著手[5]。七、出冷門:假使連邊傍都勾不著,還可找冷門、無人注意的題目。「冷」是冷落,非無關宏旨;「門」是通達。從冷門題目可連結到不冷的地方,如唐代盛行馬球,五代至宋漸趨衰落,即是文治抬頭的線索,且從此冷門題目還可引出體育史的研究[6]。八、碰運氣:有些想到的題目尚不知解答,可先放在一邊,以後或許會碰上。如《三字經》的真實作者原先無從考察,後來翻到陳焞的集子發現類似的文體,一比對果然有跡可循[7]。九、求概念:歷史的最終歸於一元(事實),但過程應先設多元(解釋),用不同概念做不同的測定。如南宋的政治可以用「包容政治」的概念去解釋[8]。或是從經濟層面來看,宋朝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,可稱為「新傳統時代」[9]

        作者最後講述了史學面臨的危機,認為史學研究在方法上過於窄而深,離現實與大眾太遠了,甚至連同行都未必有興趣,何況外人?因此史學研究不應標榜窄而深的研究,應且戰且思,經過嘗試才有拓展。中國史學亦應該學習西方的合作研究,不是分工而已,當要徹頭徹尾合作,一同計劃、討論。集體討論多了以後,史學自然會活潑,往寬的題目走。除了研究本身外,或可透過廣播傳媒、歷史小說、月刊等讀物,用較為淺白的文字傳遞歷史知識給大眾,激發多數人對歷史的興趣。

 

後記:這篇文章好幾年前清連哥就要我們讀過了,現在讀起來倒別生趣味,例如劉子健在文中提及的人,大多沒有將名字寫出。隨著閱讀的文章漸多,大部分的人我都猜出來了,並附上參考資料。可惜的是,「搶一角」中提到研究新政時期四川與江南農田水利的兩位美國學者,我還是不知道到底是哪兩位,我知道斯波義信有相關研究,但文章中說是美國人,真令人費解,希望有一天能夠解開這個謎團。

再補記:關於劉子健提到的《三字經》流傳問題,我記得在哪裡有看過,當時想不起來,今天終於找到了,請參考徐梓,〈《三字經》的流傳〉,《歷史月刊》,251期(臺北:2008年12月),頁126-129。


[1]劉子健,〈史學的方法、技術與危機〉,《新史學》,11(19903)。後收入康樂、彭明輝主編,《史學方法與歷史解釋》(北京: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,2005),頁120-133

[2]嚴耕望,《治史經驗談》(臺北:臺灣商務,2003),頁1-10

[3]余英時,〈中國史學的現階段:反省與展望─《史學評論》代發刊詞〉,《史學評論》,1(19791)。後收入康樂、彭明輝主編,《史學方法與歷史解釋》(北京: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,2005),頁11-12。 

[4]劉子健可能參考了余英時之說,余英時亦認為默頓的「中距離理論」,可謂中道而立,足資史學工作者借鏡。見氏著,〈中國史學的現階段:反省與展望─《史學評論》代發刊詞〉,頁18

[5]Richard L. Davis, Court and Family in Sung China, 960-1279: Bureaucratic Success and Kinship Fortunes for the Shih of Ming-Chou. Durham: Duke University Press, 1986.

[6]劉子健,〈宋代文化變遷之一─馬球〉,收入氏著,《兩宋史研究彙編》(臺北:聯經出版,1989)。

[7]劉子健,〈包容政治的特點〉 ,收入氏著,《兩宋史研究彙編》。

[8]劉子健,〈比「三字經」更早的南宋啟蒙書〉,收入氏著,《兩宋史研究彙編》。

[9]James T. C. Liu,“The Neo-Traditional Period (ca.800-1900) in. Chinese History.”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, 24:1(1964),pp.105-107. 石母田正與柯睿格(E.A.Kracke)也有類似的看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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